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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其势若何·远山之巅(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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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的寒冬,雾气特别深重,一个月里倒有十来天早上起来都是雾气弥漫,更别说波涛滚滚的葬天江。

紫陵城的江面已濒临入海,平日水天一线难以看清边界,雾锁横江之后在江边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闻涛涛江水隆隆之声。

张圣杰轻装便服,除了一顶紫金冲天冠与明黄外袍上袖的九条五爪金龙之外,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万乘之尊。收回凝望滔滔江水的目光,他才向面前双手反绑跪于地下的一人微微一笑。

昨日朝堂上争执异常地激烈,不仅是燕国又来了国书,措辞严厉,令朝中一些大臣诚惶诚恐,生怕燕国兵临城下有灭国之祸。盛国已有多年没有战事,在中原大地战火纷飞之时像是一派世外桃源。诗礼传家,歌舞升平,不少朝臣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提起如狼似虎的燕国骁骑,他们都会勃然变色,面白如纸。

张圣杰高坐龙椅垂望殿堂,有言不可轻举妄动的,有言国体不可受辱的,争执不休,各具因由,只是今日的声音特别大。那些保守的大臣们往常都是和气的,彬彬有礼的,当时却格外地粗声粗气,掩饰不住那股……嚣张?

皇弟张圣石也在大殿里,自己座下的龙椅本是他的囊中之物,临了却被一道密旨给夺了去,他哪里会开心?哪里会甘心?他在,所以那些大臣连胆气都壮了许多,还中气十足起来……当然了,光靠着张圣石分量可不够,燕国的国书才是底气所在。

盛国的皇位,没有燕国的首肯怎能坐得安稳?这事儿都延续了多少代,多少年,简直快成了盛国的一项传统。而燕国每次来使臣,盛国又有哪一次不是像个节日?

张圣杰拒绝燕皇的旨意,扣押燕国的大臣,燕皇十分地不满。他一样新登基不久,正想着具世间之大气,赋宇内之万新,区区附庸的盛国居然当众打了他的脸?

很多大臣们都确信,若不是刚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燕国的铁骑已经兵临城下,面对羸弱的盛国,燕军骁骑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入紫陵城!这一回燕国不断发来国书,是燕国正在休养生息,也是新皇的好生之德而已。

而这个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一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已足够。张圣杰一次又一次地触怒燕皇,将整个盛国悬于风口浪尖,紫陵城外的波涛排空,像是对这位招致灭国之祸的昏君发出愤怒的嘶吼。唯一的希望,便是在燕皇的怒火彻底爆发之前,一一满足他的愿望,或许能够平息他的怒火,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张圣杰就这样看着,听着,从国书抵达至今,不发一言。只要是两国相争,就有人妄想着在战争爆发之前结束战争,结局当然没有好的。从古至今,再到以后,退缩从来不是出路。等退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敌国会毫不犹豫,也一点都不客气地抢走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再补上一脚将你踹下万丈深渊。

谁不喜欢这样的对手呢?因为怯懦与眼前一点点安逸而畏缩,刻意麻痹自己,还有反抗之力时不敢奋起,等到了悬崖边上,已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力和余地了。当然了,这帮大臣的考量也没有错,他们大可以临阵倒戈投效敌国,今后继续过他们的太平日子,当他们的豪族。至于国家姓张还是姓栾,于他们而言没有干系。

所以张圣杰当然没有听他们的,只是摆了摆手道:「吴征身份存疑,近来又下落不明,改日再说吧。至于孙贤志辱朕,辱盛国,诸位爱卿是没看见呢,还是以为朕在空口胡言呢?」

「陛下明鉴。有道是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且孙大人是盛国多年老友,与先皇一贯相投。今后两国之间互通有无,也需多赖孙大人多方奔走。请陛下三思。」张圣石见皇兄说话,群臣噤声,他早已对此事深思熟虑,自有一番说辞,遂先抛了出来试探一二。

「朕没说要斩他呀?好端端的要他的人头干嘛?何况新年将至,万象更新,见血光不吉。这样吧,明日带孙大人往江边,朕亲自送他回国便是。」

谁都没想到张圣杰这一回这么干脆,愕然中他已双手后背,退朝离去。没有得意,也没有不满,好像什么事都和他无关,难以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早朝未开的时辰,张圣杰便轻车简从离了皇城,一辆龙辇,八匹骏马,随从也只五十人而已。在天牢里提了孙贤志,也不松绑,就这么押着他一路来到葬天江边,此刻天地间不见星月,还一片漆黑。

直到旭日东升,浓雾里远远看见一团红彤彤的圆珠,张圣杰才朝孙贤志一笑道:「孙大人受苦了。」

双手被反绑,此刻已刺痛得近乎麻木。被关在天牢里数月时光,也是此前从未吃过的苦头。眼见江水滔滔,孙贤志已全然摸不透张圣杰,不知道这个在长安城里只知饮宴作乐的皇帝还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眼下他绝对不敢触怒张圣杰,垂头低声道:「老夫自问多年来为两国邦交尽心尽力,望陛下惦念老夫多年辛苦,万望开恩。」

「嗯。」张圣杰点了点头,远眺的目光似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迷茫道:「说起来是的,孙大人是上国天使,架子说不上太大,行事也有分寸。要是换了旁人,还不定在盛国如何作威作福呢……」

「皇命难违。」

「嗯。」张圣杰又点了点头,目光渐渐清明而犀利,道:「的确皇命难违,孙大人秉承着皇命,在紫陵城里欺压朕的父皇,迫着朕的子民一次又一次地忍受屈辱……虽是皇命难违,说起来也是孙大人毕生的荣光,足以令族中显耀了吧?」

孙贤志面色越发惨白,在晚冬江边的瑟瑟寒风里不住颤抖,一个字都不敢应。

「既以为荣,当承其重。朕今日要你付出些代价,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陛下,即使两国相争也不斩来使啊……」

「朕不会要你项上人头。来人,割了孙大人的耳朵,为他好生治伤,待养好了伤便让孙大人回长安去吧!」

「陛下开恩哪……老夫从未有过……」

「孙大人,这是最好的结果,莫不是要朕改主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张圣杰痛快地仰天大笑,声音居然随着江风远远飘了出去。这位饱受了无数屈辱,甚至在敌国皇帝面前于秽物中装疯卖傻的盛国国君,双目赤红着低声喝道:「记得把孙大人的耳朵,一同送去给栾楚廷!」

孙贤志就算不是条恶狗,他仗人势的时候可没少咬过人。有些事情不是他能选择,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从张圣杰下定决心要殊死一搏的时候,孙贤志已避免不了这个结局。张圣杰不会要他的命,送还给燕国是一个巨大的羞辱,但比起盛国从前所承受的一切,这些实在太少。至于孙贤志,他也活不下去了,他若不死,栾楚廷自然会送他上路……新登基的燕皇,怎能容忍这样的羞辱。

宽大的车驾足以容下五人还绰绰有余,四面皆包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内里。张圣杰登了上去,见费紫凝双目射出精光,而花含花则面色有些发白。

皇后自幼习武,胆子大了许多,而贵妃听说要割人双耳这等惨事,内心着实有些惧怕。

「动身吧。」张圣杰居中坐下双目一合。彻夜未眠,在亢奋的情绪下精神仍然旺盛,但双目已然有些疲惫。

「是。」费紫凝撩开车帘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后头跟着的影子,要收网么?」

「不急,行出三十里后再动手,莫要全部杀死,留几个活口好让皇弟知道朕已离了京城。然后,咱们到了庐陵便停一停车驾。」

「陛下……不是说要严加保密更为妥当么?」

「不同了。他们逼宫来得比预料的还早些,在外的大军此时出不得半点岔子,朕不能再隐藏行踪。皇弟知道朕离了京,第一要务便是寻找朕,最好能抓到咱们。剩余的力量他会用来布控于京师,一旦得了手他就会登基。别的事他不会管,暂时也管不了许多。咱们往庐陵走恰巧不会打扰了江边的战事,回头韩将军自会来接应。待战事一开,皇弟想插手也管不上了。哈哈,真是……想不到朕会带着两位爱妻亲自做了鱼饵……」

「臣妾定保陛下平安。」

「朕信得过你,只是朕当了甩手掌柜,京师里花丞相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张圣杰紧抿着唇,目光中厉芒四射,一手携着一女道:「听命于朕的军旅全数派了出去,朕身边只有你们几人了……」

「殿下就算登基也得多方仰仗爷爷之力,他不会轻易动的。爷爷虽处虎狼之窝可安之若素,陛下不用担心。倒是我们,妾身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花含花娇躯轻颤,她一个娇弱女子遭逢险境,又是惧怕,又是神伤。

「你愿意跟着一起来,朕愿已足。嘿,朕记得吴兄说过一句话十分有趣,他道人人皆有畏惧之心,能直面畏惧,甚至迎难而上者,谓之勇气。你虽是弱质女流,却已堪称勇者了。」

「妾身才不要当什么勇者……」

「有你们一文一武陪着朕,朕复有何惧?」张圣杰意气风发道:「有人长命百岁却痴活一世,朕不愿。这一战,必将光耀盛国大地,即使如烟花一样短暂,朕亦愿在绚烂中化为虚无!」

「陛下洪福齐天,此战……必胜!」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佳节,辛勤劳作了一整年,无论有无所得,年还是要过的。且说来奇怪,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即使这一年过得凄凄惨惨,新年到来之时,仿佛所有的不快都会被抛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申屠神辉写完这首诗,得意洋洋道:「倪监军看本司马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屠苏是什么?」

「一种避瘟疫的药酒,还能新年里讨个吉利。」

「奥……那诗有多好,字就有多差。」

「额……不能说点好听的么?有那么差吗?」申屠神辉一双鼠目左右乱转,有些坐立不安道:「真的一点进步都没?」

「有进步。那换一个,你再加把劲,就能赶上这副面具了……」倪妙筠不知他为何会着急一笔字,这世上写字不好看的人多了去啦,也不差他一个。且这人学什么东西都快得很,往往还举一反三,偏偏这笔字实在没什么天赋。夸他有进步是当真有些违心:这人似乎是碰到了瓶颈,练到现下还算工整的地步之后,已许久再无寸进。

「我……」申屠神辉一下子泄了气,哭丧着脸抛下笔杆,意兴阑珊道:「算了算了,实在练不成厚着脸皮也就是了。」

倪妙筠看得好笑,先前问了几回这人死活不说,也不再多问,道:「燕国恐怕已得了我们与梁玉宇结盟的消息,此事你想明白了没有?」

「想明白了。多半就是梁玉宇自己放出去的消息。」申屠神辉一下子坐得笔直道:「他被咱们从凉州一路押到江州,心里不痛快得要命。他现在被夹在中间难过得很,只有希望越乱越好,他才能从中取事。这边订了盟约,另一边反手就把消息给漏了出去,巴不得燕国马上大兵压境,他好火中取栗。这一手当真好毒,陛下摘不得他的毛病,时局又给他搅乱,看来宋大光这个人也不简单哪……幸好,这世上谁都没料到陛下战意旺盛,早就筹备着要大打一场,否则真要给他坏了事。」

「会有什么影响么?」

「反正要打,哪有什么影响哈哈,他都玩火中取栗这一招了,也就是没什么办法的无奈之举。」申屠神辉笑道:「阴谋诡计小道耳,到了大场面之上,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才能一锤定音。梁玉宇恶心我们是其一,我看他更想要的还是其二。」

「嗯。」

「他这么一搅和,最难受的便是霍永宁。你想想,霍贼是要篡国的,梁俊贤岂会让他轻易如愿?有梁玉宇在,梁俊贤与霍永宁表面上就得君臣相得,但若梁玉宇不在了,他们俩就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两人现下谁也不肯发动,只待一切筹措完毕才会暴起发难,届时梁玉宇那十来万人马,咬咬牙灭了也就灭了。现在被梁玉宇搞了一出,我看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难受。不趁机动手吧说不过去,万一咱盛国出手相助,他想拿下江州就难了。动手吧又没有万全的把握,就怕为他人做嫁衣裳。梁玉宇也是豁出去了,反正江州是片死地没有出路,不如趁着对手立足未稳拼一把还有生机。啧啧,这事儿做的,越发显得本司马大人神机妙算,留的这根钉子妙到毫巅,简直秀外慧中,我现在看江州是越来越顺眼,嘿嘿,嘿嘿。」

见他瞄着地图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倪妙筠一皱眉头扁着嘴道:「你别笑,丑死了我打你……你现在说咱盛国还挺顺口的,真把大秦全都忘了么?」

「呵……」申屠神辉果然不笑了,目中闪过厉芒泛起赤红血丝冷冷道:「敌国的事情,干老子屁事!」

倪妙筠面色一窘,知道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申屠神辉寒着脸不理她自顾自出了营帐,让她呆在当场,不知是去追还是不追的好,追上了又要说些什么。她一时惶急,血涌上头满面通红。自小到大,从未如此奇异地慌乱,这股慌乱让人惧怕得全身发冷,喉头发干,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慌乱便越发地慌乱,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想伸手去拉,却觉透不过气来的胸口酸软无力,仿佛要瘫倒一样万般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屠神辉离去,满心的怅然若失。

不想他又钻了回来,指着心口苦笑道:「咱们以后不开这种玩笑好么?我的师门长辈在那里含冤九泉,我一直很难过,这里的疮疤很难好的。」

「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倪妙筠急得泪光都泛了出来,连连摆手,不知所措。

「我知道,也没怪你。」申屠神辉摸摸她的头道:「无心之失谁都会有,要都放在心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真不生气?」女郎犹不放心,惶急之意稍解些许,又哪里平息得了。

「从前我不也常常惹你生气,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那……那不一样。」玩笑打闹的娇嗔,与刺痛了内心里的伤痕哪能相提并论,倪妙筠虽焦急,这点还是分得清。

「哈哈,好好好,那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总行了吧?我真不生气了。哎哟,怎么好像错的是我,把你惹怒了在哄你似的。」

他情感经历之丰,远非一张白纸般的女郎可以比拟。前因后果,他想得清清楚楚,女郎分明说错话在先,可满腔难受转为了委屈之后不依不饶,非得把她哄得眉开眼笑不可。男女之间情爱纠葛本就是这样,对错分不清,互相迁就又贪婪索取。若有一日不迁就了,也不再索取了,两人之间便是再清淡不过的关系,可有可无。

「人家被吓着了……」倪妙筠说话的声音之娇柔嗲气,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之奇从未想过,惶恐之心虽平,疑惑与迷茫更甚。

申屠神辉心中大动,女郎现下的媚态里别有一番可爱,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宽慰温存一番,终究强忍了下来。这一段姻缘来得太急太速,他也没有做好准备,也在经历着喜爱与动情的过程。再者女郎的干净清爽令人不忍亵渎,他更期望看一看在不久的将来,她完完全全地发自内心去接受自己,再没有忌讳与犹豫时,那鲜花怒放的模样。

又摸了摸她的头,申屠神辉道:「说实话此前还没人这么说过话,我一时上了脾气,今后不会了。今后嘛,有什么事我会先直说,高兴就高兴,生气就生气,绝对不甩脸色,好么?」

「嗯。」倪妙筠乖巧地点了点头,笑得十分爽心,忽然又焦躁起来推着申屠神辉道:「哎呀,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时辰到了快走快走。」

「好好好,你别推我呀。」申屠神辉哈哈笑着,又唉声叹气道:「盼儿这几日都睡得不好,我看她躺下后好半天才能入眠。不敢见面,能陪着她也是好的。」

「顾姑娘冰雪聪明,定是猜到战事将起才担忧,你真的不去见见她?」

「不能啊,盼儿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她见了我就算不跑心里也会堵着一口气。现下开战在即,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盯着她,这股气若是在战场上撒了出来后果难以预料,我赌不起呀。」申屠神辉来回踱步苦着脸道:「这事儿你也别再问我了,问多了我也不知怎生回答。」

「人家关心你,好了好了以后都不问了,你快去吧……」把申屠神辉推出营帐,倪妙筠反身拉紧了门帘,一颗心扑腾扑腾几乎跳出了胸腔。

方才那股奇妙的烦闷难受至今犹有余悸,也是第一回对某种情绪有着巨大的排斥,从今往后再也不想有。她仍不明所以,却深觉这股烦闷已随着吴征的体谅而散去,再被他热热的手心摸了摸发顶,心悸像是化了成了思思甜意,充斥心间。

他肩负的东西太多,比自己从前至今加起来的都多,可他一贯乐观,从未将心中的不快与郁闷加诸于身边人。倪妙筠深知这种品质多么可贵,往日同门相处时,都有两人争吵,反把怒火撒在劝和者身上。吴征却没有,从没有,以至于倪妙筠以为他没有脾气,任人怎么揉捏也不生气。今夜一场摩擦,才察觉他的内心深处也有敏感,也有伤痕,也有迷茫。

倪妙筠也长舒了一口气,有什么事就直说,高兴就高兴,生气就生气,她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今后即使还有这样的摩擦,也不会酿成大祸。

不知怎地,她忽然冒起个荒唐的想法:越摩擦越热乎了……

申屠神辉出了营帐挥退左右,趁着无人消失在夜色里。营中已是紧张的战备状态,兵丁来往巡逻甚严,好在后营不算太大,顾盼的营帐也相隔不太远。

这座营帐的背后有几只草扎的箭垛正巧可以藏身——暂时的,当值的兵丁每日都会不定时地来查看。至于何时来查,则每日皆不同,营中只有一人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时辰是他申屠神辉定的!

不出纰漏,顺便假公济私。当时冒出这么个古怪法令时,倪妙筠看他的眼神也是古怪之极,又是嫌弃,又是佩服。

今夜有一个时辰。

申屠神辉的轻功之高世所罕有,他几个兔起鹘落般的纵跃,准准地落在箭垛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便藏在其中。两点漆黑的眼眸从缝隙里打量着营帐,夜色里不是挨在跟前谁也瞧不见。

营帐内没有灯火,只能等待偶尔夜风拂来吹起帐角露出一丝缝隙,借着月光在雪地上反射出的一点点光亮。这一角恰巧对着顾盼,夜风来时,终见到少女合哞侧躺的绝色容颜。

容颜并不恬静,没有少女熟睡时的可爱,微锁的眉心里可见隐忧重重。厚实而温暖的棉被将娇躯裹得严实,少女却仍蜷缩着,仿佛不抱在一起缩称一团,便无法安下心来不能入眠。

帐角吹起,顾盼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睁开清梦般的眼眸,顺着缝隙向外看去。营帐的阴影遮得视线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每夜都有的感觉如此清晰。黑暗的寒夜里,仿佛有一双温情暖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陪伴着她。

顾盼看了好一会,竭力想要看清,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恐惧与不安的心渐渐宁定。倦意袭来,终于合上双眸沉沉地睡去……

燕历建光二年,盛历嘉平元年,两位一前一后登上帝位的新皇,也一前一后改了年号。栾楚廷踌躇满志,一心继往开来横扫六合,故定国号为建光。张圣杰看着缩手缩脚,只愿过太平日子,故定国号嘉平。

除夕佳节,家家团圆,烟花爆竹映得天际亮如白昼,中原大地也热闹了整整一夜。初一的早晨还要张贴春联,走门串户地拜年祝福,得抓紧了睡上一两个时辰。这一睡总是特别沉,特别香。

至寅时正中,夜正深。

葬天江上大雾弥漫,江中渔船的灯火都透不出几丈之远。燕国寿昌城头的当值兵丁无精打采地远眺江面,打了个呵欠。天寒地冻地轮值本就倒了血霉,幸好今夜佳节,不仅吃了几口好菜,也喝了几杯好酒。睡了半夜从温暖的被窝中被拽了起来,酒尚未全醒,困意仍深,不得不倚靠着女墙打起了瞌睡。

「老李,醒醒。」

同伴的警示声让他惊醒过来,城头处出现了百夫长的身影。比起燕国的西北两面战事频繁不同,寿昌城城高壕深,却像个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只能当个摆设。

濒临葬天江,对岸便是盛国。寿昌城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战事,尤其张安易登基之后,这座城池已成两国贸易通商的绝佳地点,一派安宁祥和。

几十年日复一日的太平日子,足以麻木每一个人。不仅老李这样的普通兵丁如此,军官也是如此。百夫长上了城头,骂骂咧咧又吊儿郎当地嬉笑。在西面与大秦国的连场血战,才能换来驻扎南国边的安宁,到了这里享受些太平日子,更像是对有功将士的一种褒奖。

懦弱的盛国人,便是拴条狗在城头上,他们也不敢丝毫动弹。每一年寿昌城都会收到大批来自盛国的供品,吃穿用度运往长安供朝中分配。铁器军资则经水路运往南坪,那里官道四通八达,自会送往北境与凉州三关一带。

他们嘲笑盛国人,有时也有些怜悯。盛国每年出产多少铁矿,冶出多少金铁都得报与燕国知晓。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做了贡品,剩下的那一点恐怕国内的平民们要用的铁锅扒犁之外,也就防防境内的山贼了。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才有足够的军资补给可以北拒黑胡,西征大秦。也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南线一贯不需驻守重兵,可以集中兵力应付西北两线。

刀枪剑戟都不定能凑齐的国度,要那么多兵力来干什么?

偌大的要冲寿昌城,驻军也不过二万而已。至于沿着葬天江一线的大小城池,多的没有超过二万军,有些小城甚至只有三千人。就是这样在延绵千里的国境线上驻军大约也就是号称十万,葬天江旁依然几十年一派和谐,长治久安。

「兄弟们辛苦辛苦,明早将军还有赏赐下来,等换了勤再一道儿去吃酒。」百夫长拍拍兵丁们的肩头,该有的巡弋不能免,做做样子该有的也得有。

「好极……」欢呼声刚起,百夫长忽然狐疑地望着江面,手搭凉棚张望片刻看不清,他眉头一皱。久在沙场征战的警觉让他心头不安,忙唤过两名兵丁道:「速去江边查探,即刻来报。」

小半时辰过去,没有回报,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百夫长又派去了一队十人,又是杳无音信。大雾茫茫的葬天江,仿佛变成一只噬人的巨兽,正张大了嘴瞄准了寿昌城。

「快,快报与将军!」百夫长翻身上马,与另两名百夫长带着队列一齐出城,整整三百人的队伍让他们心中稍定。江边就算有怪物,这么多人也定能发出警示。

江边蒿草枯黄,隆隆的江水之声深处不知有什么危险。百夫长慢慢地摸到江边,脸色吓得发白。只见数百艘大船一眼望不到边际,正顺江而下,划向岸边。已靠岸的几十艘船下了锚钉在岸边,像铸起了一座大桥。且不断有船靠岸,桥也在增大。

「有人,有人,敌袭,敌袭!」兵丁惊叫起来,瞬间便有几人倒在血泊里。蒿草丛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敌军,正亮出明晃晃的刀枪杀来。

怪道探子没有回报,原来江岸已被敌军控制了。百夫长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望着来敌:盛国人,是盛国人。他们早就潜入寿昌城,今日提早隔绝江岸的消息,天又大雾看不清。他们……他们居然敢进攻?幸好这一回谨慎带来了三百军,就算冲不出去,杀声也能警示城池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个嗜血的笑容,抽出长刀道:「兄弟们,让这帮盛国的软蛋子开开眼!」

杀声四起,中央楼船上一人眺望寿昌城,喃喃道:「不时换防,燕国皇家真是天生将才!」

「韩将军,要不要增派人手以防敌军出城?」

「不用,今日大雾,项景山不敢出城迎敌。我军军阵已成,就算出来也不怕他,依令安营扎寨与寿昌城对峙即可。」韩铁衣伸手点了点岸边道:「这一队敌军都杀了祭旗。」

喊杀声持续了三炷香之久便归于无。燕军悍勇,面对一倍的敌人被重重包围之下,也杀伤了盛军百余人之多。韩铁衣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战局并不意外,盛军的战斗力确实无法与燕军相提并论,何况寿昌城里驻扎的是北方与黑胡大战的精兵。盛军想要强大起来,唯有付出无数的鲜血。

这一艘楼船阴影里,一人在听闻了战事奏报后喃喃道:「三十万大军,若能留下十万便算成功了……」

天光放亮之后,已严阵以待的寿昌城头,守将项景山终于看清了城外的模样。这一夜不得安宁,人声嘈杂,盛军已立好了延绵十余里的寨栅,看人数有五六万之多。同所有燕军一样,他也不敢相信盛军居然渡过了葬天江突袭寿昌城。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盛军也不敢这么做。可是眼前的一切就算在天明的晨雾中,也一样地真实。

盛军并未攻城,只驻守在寿昌城旁。不时还有探马与信使从东北两面前来,项景山看着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报,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除夕夜,盛国像是鬼一样冒出来的五路大军齐齐渡江。除了寿昌城这一军外,俱是从江面狭窄处骤然突袭。诸如潼农,新都,召南等郡猝不及防,敌众我寡之下相继失陷。盛军预估有二十余万,千里江岸,除了寿昌,陆江,大宛等几处大城之外,居然全是盛军的烽火。

不是燕军弱小,而是人数相差实在太大,且盛军的装备之强,之丰足,全然出乎燕军的意料之外。大秦投诚之将韩归雁率军三万进攻新都之时,围而不攻,新都守将俞俊出城迎战。两军对垒,俞俊一败涂地……

退入城池之后俞俊不忿,重整兵马五日之后又战,再败又涂地……韩归雁藉兵力之优,指挥若定,其后俞俊坚守不出,韩归雁便顺势攻城。

一战俞俊全军覆没,除聊聊百余军拼死杀出重围之外俱已沦为亡魂或是阶下囚。九死一生的燕军哭道:「盛贼箭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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